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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18年2月15日 星期四

一个灵魂目前无法安放的、悬垂的中年人的自白

春节,对大部分人而言,充满了团圆的幸福;对另一些人而言,则近乎一种折磨。

于我而言,今年春节,与往年大不相同。母亲因流感引发肺部感染,现在还躺在距离老家30公里外的医院,父亲一个人,在老家那个冷清的小山村,前段时间,十几只鸡被贼人偷走,现在只有一条忠实的土狗陪伴他;他大概不习惯一个人过年,也不怎么会收拾家里,又不顾家人、亲戚的劝阻,这几年一直还服侍着几头牛(在偏远乡村养过牛的人,是知道这种事情的辛劳的,所以我的故乡用“服侍”来形容养牛,是毫不为过的),在孤独和劳累之中、在节日气氛的渲染下,父亲对母亲这个时候的生病,似乎还多有不满,因为对于病因,他也有着不同看法。

这一切发生的时候,我身在接近两万公里的异国他乡。前天晚下班后,回家的车上,我给父亲打了电话,想着母亲病倒在医院,虽然生活还能自理,也还有姐姐一家悉心照应住院和吃饭等繁琐事宜,但父亲必然还是在将近年关的时候觉得冷清,而且可能不太知道怎么为过年做准备,我电话回去,一是安抚一下他的情绪,另外或许也可以提醒一些要准备的事项。

但是电话接通后,没说几句,父亲便开始埋怨了,种种琐碎的细节和一些可能难辨是非的误解,仿佛一枚枚尖细的针刺戳进我的内心。放在前几年,我一定早暴跳如雷,吼起来和他吵架了。但现在,毕竟我也是年近不惑的、身为人父的中年了,我知道这样不仅显得没有风度,只会徒劳,甚至适得其反,于是学会了克制情绪,我平缓地说:爸,妈都这样了,先别说什么了,反正这些年妈大小种种生病,主要也还是靠我和姐姐奔走照应,现在说这些也没用;而且,您这样的话,和我说没什么,希望不要和我妈说。

我知道这些话,父亲不会听,母亲回去之后,他们必然又是冲突;虽然几十年了,但我依然不习惯,依然每次都觉得内心刺疼,据说姐姐也是类似感受。我似乎无法理解,一对夫妻,一起生活了三、十四年,为何要变成如今类似寇仇的情形呢?但我知道,这样的夫妻和父母,为数不少。但发生在自己身上,那样的痛楚,还是无法言说,也无人可以言说。也许我是第一次,在公开场合把这些诉诸文字,虽然只有所有情形的冰山一角。

父亲虽然大概嗅到了我不悦但克制的气息,但依然没有消停的意思,试图继续埋怨、并为自己的立场辩解,我实在无法忍受了,在列车这种满是陌生人的公共场合,我也没有继续交流下去的欲望,于是就说:算了吧爸,不说了。就先挂了电话。

子女的事情,父母是会终生记挂的;反过来,父母的情形,也会终生投射到子女的生活里。有朋友说,他们年少的时候,会被父母的过分关爱压得喘不过气来,于是他们叛逆、逃离。这种感受,我是没有的,姐姐大概也没有。但并不是说我的父母对我们不好,其实父母为我们的成长和学业,付出了极其艰辛的努力,毕竟在我那边远的故乡、在那贫困艰难的年代,让我们初中后继续读书,都不是一般父母可以和愿意做到的。

但是父母情感上的敌对和生活战争的硝烟,总是若有若无地弥漫在子女的生活中,仿佛某种挥之不去的诅咒。那是一种不是自己问题的巨大问题,无论你怎么努力,都难轻易破解。这种事情的对错,无论父母还是子女,每个人,都有不同的立场和出发点,因为每个人都听到不同的叙事,都有不同的是非判断,然而,又没有一个人可以充当终极判官,提出最终解决方案。这是一个家庭内部的西西弗斯难题,也是家庭里面不停地啄食普罗米修斯的猎鹰,但起因,却不神圣、也不高尚,只是琐碎。

不幸的家庭,各有各的不幸。身在这样的家庭,只有祈祷父母随着年龄的增长,忽然有一天顿悟,然后开始尊重和理解他们当初选择的伴侣,和平度过日渐减少的时日。这种祈祷,十有八九不会实现,所以子女除了在煎熬中忍受,别无他法,也还得像那些幸福家庭的子女一样,承担起抚养病衰父母的义务。

目前为止,我自己来到这个世界已近四十年,去年是第一个我未曾与父母一起过年的春节,记得我去年春节,曾打趣地在电话里告诉母亲:你们两老也不要太抱怨了,甚至也该满足了,目前为止,我几乎所有的春节都是和你们一起过的呢。母亲说是啊,满足了。

今年,是第二个我没有与父母一起过春节的念头,于是就发生了这种令人揪心的事情:母亲住在医院、父亲独自在遥远冷清的山村生闷气、距离不远的姐姐一家对母亲提供力所能及的照顾、我身在万里之遥,有个婴儿随时哭闹。

除了比较频繁一些的电话问候,还能做什么呢?只能接连多个长夜里,让纷繁的乱梦,把自己静静地撕碎。我是一个很少失眠的人,虽然梦很乱,但大概已算是相对幸福的了吧。

有人会说,若用古代观点来看,我远非孝子。父母在的时候,我不但远游,还游得那么远,近乎远到来了天边,乘坐飞机,都要十几个小时。

其实以前,虽然未必很“顺”,我算是比较孝的。父亲身体目前为止还算好,没什么明显问题,母亲自2006年至今,大小手术进行了六七次,大小医院也看得有五六所,遍布北京、上海及故乡那个身份,绝多数时候,都是我和姐姐都鞍前马后伺候着她老人家。记得06年在郑州的手术,只要四五万块钱,我们家都凑不出,找了不少亲戚,才勉强借够手术费,那时候病房的陪护家属,只能打地铺,我头一晚上睡在水泥地上吹着空调,就感冒了,第二天发高烧。

值得欣慰的是,我现在的妻子,在还是我女朋友的时候,就很体谅我家庭的处境,也特别支持,2014年放寒假的时候,她与我一起到洛阳给母亲看骨髓炎,陪护了一个月。那年也是大年二十九才回家里,一家人一起过了个团圆的年。

其实,与故乡和父母在距离上的渐行渐远、在陪伴时间上的日渐稀疏,似乎并不是只有去国游子才会经历的。

2000年,我第一次远行,到距离五百公里外的城市读大学,自那时起,基本上每年只寒暑假回去与父母团聚。2006年到上海读书、定居,距离故乡800多公里,回去的时日更少了,甚至寒暑假,还要兼职一段时间,然后再回乡。

我渐行渐远,虽然人生处在上升阶段,但父母偶尔也还是半开玩笑、半认真地说:你就不考虑回来工作了?我也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回答:好啊!说不定哪天我就回去了。我完全能理解自己父母的心情,但又舍不得真的放下追寻自己的梦想。我大概是自私的吧。

子女是风筝、父母是引线的说法十分形象。那情感的引线,永远无法割舍,不管幸福与否,各个家庭大都如此。

我成家晚,在上海的时日,我多数时候孤身一人,曾有几次将父母接去小住,起初的新鲜感过后,父母并不太习惯,说语言不通,而且城市里噪音太大、太吵。我当时明白,以后如成家,要把父母带到身边一起居住,也许并不是轻而易举的事情。经济、习惯、语言、环境等各个因素,都未必能很好磨合。

在我看来,父母如果能生活自理,还是自己独自生活比较好,不易长期和子女混居,难免发生各种磕碰。但那是理想境界,父母年岁到了一定时候,容易出现各类突发状况,如果子女都距离遥远,很可能会发生“一疏忽成千古恨”的状况。

这种焦虑,随着我距离父母距离的拉大,也与日增加。而且人到了一定处境,会有更多的因素要权衡。

如我父母所愿,去年十一月,我和妻子喜得一子,如今小子茁壮成长,特别可爱。我的岳父母,也尚康健,去年十月来帮忙照顾妻子和后来的孩子。我们这个小家庭,当前的状况还算差强人意,我们在这边过着普通但衣食无忧的生活。

我多了一份喜悦,但也添了一份责任,这样一来,就成了夹在中间的人:成为上有老下有小的、要负担双重责任的人。我的每一个重大举动,都要权衡两边的利弊。

其实这种状况,大概是几乎所有中国中年人都面临的情况,只是每个人的内心斗争、和处理方式不尽相同而已。前几天风靡的那个北京中年男人关于岳父生病的帖子,就是很好的例子。他的岳父恰好也是流感引起的肺部感染,我当时看后,越发心情沉重和焦虑。好在母亲的病情有所好转,不那么严重,而我的经济和”人脉“情形,也远没有作者那么强硬,大概也是上天眷顾吧。

又时候,我不知道有什么好的出路,仿佛只能等着,看看是否哪天会有好的解决方案出现。

今天午饭后,妻子问我,你今年最大的心愿是什么。我说一个是能继续读书,另一个就是回乡探亲小住。妻子十分赞同。

现在,这里依然是冬令时,与国内相差13个小时,这里的昨天晚上,正好是国内的除夕,我晚上吃过饭,静静地走到楼上的空房间,关上门,给父亲打电话,试图缓和一下前天我先挂电话造成的可能”创伤“,我打了4遍,都没人接。不知道是父亲较真、生气了,还是电话不在身边,抑或是故乡浓雾弥漫、信号不好?天气不佳时,故乡那个既像世外桃源、又似与世隔绝的山村,有时手机信号的确是不好的。我希望是最后一个原因。

这段时间,也是十分疲累的,每天七点起床,七点半出门乘车上班,晚上六点四十到家,吃饭后,帮忙带带孩子,不知不觉,就经常是十一点、十二点多,洗漱后躺下,本应该迅速沉沉睡去,可有时,就像我另一个年龄相仿的朋友所说:有时在夜深人静的晚上,看着窗外被白雪映衬得如同白昼的黑夜,你会不相信十多年眨眼即逝,自己已是一个年近四十的男人,一些年纪大的长辈,也都渐次离开了这个世界.....

以前更年轻的时候,总听人说“中年危机”,学文学的时候,也总是在各种小说里听到这个词汇:有的中年人遇到了职业瓶颈、有的碰到情感婚姻危机、有的感到身体和精神状态每况愈下、也有的开始对人生心灰意懒——过去不可追、未来悬不决。虽然文学中有不同的境况,但未曾亲身经历,尚不太明白“中年危机”到底是个什么东西。

其实,也许可以套用《安娜-卡列尼娜》开头的那句话:幸福的中年彼此相识、不幸的中年各有各的不幸。也就是说,“中年危机”可以有多种类型,大概我的,主要就是难以平衡自己的小家庭与父母状况之间的关系。

我知道,同龄的很多朋友和陌生人,都面临着和我主题类似、类别不同的各种“中年危机”,这些问题,有些像慢性病,不太容易一蹴而就解决,但似乎又不太可能带来即刻的重大威胁,唯有在时间中煎熬,才能慢慢接近解决临界点。这样的状态,是不好受的。

那种状态,就是索尔-贝娄Dangling Man这部小说的题目所彰示的,汉语大抵可译为《悬垂的人》或《进退两难的人》。

之所以进退两难,是因为无法解决这个问题:“What happens if you are caught between two commitments?”(若面临两个同样艰难的抉择,你会如何?)

之所以悬垂,是因"Dangling Man swings aimlessly about in space and searches his soul.”(悬垂的人漫无目的地游荡在空中,索寻自己的灵魂。)

是的,我是一个灵魂目前无法安放的、悬垂的中年人。

T.S.艾略特的《普鲁弗洛克》的情歌中的中年男主角,也是一个悬垂的灵魂,他日复一日,用”咖啡勺丈量着人生“;他的问题是不知自己是否还有勇气去”搅动这世界“。

身处中年危机的人,也许唯一出路,就是在继续悬垂和忍受之余,扪心自问,如何做,才能忠于自己的灵魂,然后去付出果决行动”搅动这世界“。

只有这样,才能与灵魂和现实和解,不必乱梦绕身。









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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